李 侠: 秋 天 的 坚 持
文化随笔
李 侠: 秋 天 的 坚 持
发布时间:2012-01-04 来源:科技哲学教研部
                                                           秋 天 的 坚 持

                                                                  李  侠

        这似乎是一个迟到的故事,有许多的日子我曾试图忘掉它,结果却总是在无意间想起它,从那以后我知道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是无法忘掉的。既然忘不掉,那就随它去罢。记得那时也是秋天,在北方尤其是这个时节,天空高远深邃,偶尔有风吹过,也是非常的舒服,这时北方的校园也比往日热闹了许多。那时我有三个不错的酒友:学哲学的羽、学力学的大力、学数学的明。校园的生活是枯燥的,每日的三点一线已经把生活的所有诗意都驱赶得无影无踪。只是每日从宿舍出来的时候,总要经过楼前的一排排鲜艳的百日红树丛,我不知道它的故乡在那里,也不知道它属于什么科的植物,只是几年来在我的印象中它总是把花季坚持到很久,因而,渐渐地经过它们的时候总是要看上几眼,说不上为什么。也许,那时的我们也在用生命去书写对坚持的理解。
        许多事情在记忆中已被时间无情地吞噬掉了,可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羽,一个瘦瘦的、总爱微笑并不时用手推推鼻子上戴着的高度近视镜、对什么问题都很投入的家伙。记得他的家乡在内蒙,读硕士时也是在内蒙,而且他还是蒙古族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计算机的课堂上。那时公共课是几个学院的学生同时上,不分年级,只要你选这门课,你就可以来,羽进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一段时间了,教室里已坐满了人,只有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于是我们也就认识了。后来我知道羽以前念硕士时学的是科学史,而且导师是国内非常有名的一位老先生,到这里读博士时,他的专业变了,许多专业课需要自己加紧补上,再加上跨专业,他还得调整自己的思维方式,也许这种痛苦对一个人来说是无法言说的,因而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虑。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还写得一手好诗。羽和我一样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的生活很节俭,有限的那点助学金大多也都买了书,那时生活很清苦也很累,根本没有节假日之说,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教室与实验室中度过的,每晚十点以前根本不敢偷懒,时间久了,内心非常疲惫,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坚持多久。在这种时候我们常常相约在宿舍关门前到校门口的小酒店小饮几盅,好在那家小店的老板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对学生很宽容,所以到那家小店的顾客大多是回头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羽喝酒时总是用中指沾一些酒,先敬天地,不论场合的大小。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总是说人总该对某些东西有些敬畏,这是一种做人的原则。那时我总是很尊敬羽的传统或者是风俗,而且没有理由。记得那一年羽的女友来我所在的城市考博士,分数够了而最终并未被录取,羽很是恼火,但是这种事情我们早已见惯、或听惯了,只不过这一次落在我们头上罢了,我不想过多的安慰他,因为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考试,对于考试内外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可以说已经很习惯了,因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因而我打趣地说:好在伽里略还说过:地球还在转动啊!算你们两个运气好,今天我请客。那一次,我请他们俩到一家小酒店喝酒,他们给我讲了许多蒙古族的故事,我一直听着也一直喝着,很少说话,我愿意静静地陪着他们,以便让他们忘却那心中隐隐的伤痛,因为我知道我也怕失败,那天晚上,我无意中问羽:你是否注意到了楼前的百日红,羽很吃惊地看了看我,摇了摇头,我说你真应该看看, ------那一晚我费了很长时间才把宿舍楼的门叫开。
        前年初夏的时候,我回过一次母校,遗憾的是我未能见到他,听友人说,羽几个月前病了,回家休学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他不病的话,这时正该忙着博士论文答辩的事宜。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个聪明善良的羽也会病倒吗?要知道他的祖先曾创下中华帝国最大的版图,我相信我走后,羽一定感到了几许寂寞,最少他失去了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聊聊天的酒友,我又何尝不是呢?
        大力比我年少许多,在宿舍楼里很多人知道他,然而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大力是学力学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在算题,就如同我现在的室友,每天都用复杂的数学在包装量子力学),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但大力又是全楼里最有特点的人,因为他总是唱着两首歌: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和张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力的歌喉曾经让我们那层楼的人们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精神蹂躏”,不过,大力唱这两首歌的时候是很卖力的,也很真诚,而且很守时,一熄灯大力也就不唱了,(不象现在有些歌星经常假唱)好在楼里的人们大多是夜猫子,晚上都有精神,只要大力早晨不唱,已经很给大家的面子了。许多人曾问我:大力是否失恋了,我总是耐心地向他们解释:放心吧,大力肯定不是失恋,因为凭大力的歌声吸引姑娘有很大难度,但是招来狗熊的可能性倒是蛮大的。虽然是学理科的,但大力却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对艺术的“敏感”,而且由于视角的独特,常令我们这些学文的人感到惊讶。大力也常有苦恼的时候:导师交代的任务进行不下去了、有些理论搞不懂、难题解决不了了,这种情况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你,因为每个人的研究方向都不同,具体的工作只有你自己去解决,我知道这个楼里的每个人都在承受这些折磨,除非你不想毕业了。每当这时大力总是来到我的宿舍看我是否有时间,如果有的话,他就邀请我陪他喝几杯,谈点与专业无关的话题,我也喜欢和大力漫无边际地闲谈,因为那一刻我们都感到很放松,这对我们那时的生活很重要,因为在校园里生活内容无比匮乏,除了专业一切都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生存和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是我们永远无法回答自己的一个问题,我们都感到了生命中缺席的存在,是的,我们就是那只想飞却又永远飞不高的小鸟,也许此刻义无返顾的坚持,就是那时我们唯一能做的选择了。后来听说大力有女朋友了,不知这小子用的是什么手段,大力曾有过名言:学理科的女孩子一定都是很自卑的,因为她们长的丑,没有办法只有去学理工科,躲在实验室里,掩饰自己的自卑,因此,国家倡导文理类大学合并得到了大力的热烈支持,可惜的是当时我们的学校没有和任何一个学校合并,大力曾愤怒地说,这不是害人吗?至于他是如何让那个女孩子接受他并一起去听他那两首经典的歌谣的趣事,我不清楚,因为当那个女孩子出现在他的视野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很远的另一个城市,他仍在那所学校读博士。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仍旧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后面驮着一个大玩具熊,看起来有些滑稽,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唱那两首歌,他邀请我去喝酒,由于有其它的事,我谢绝了。大力的气色很好,不知是不是由于爱情的缘故,我想此时此刻大力一定更了解了坚持在鸟儿飞行中的重大意义,生活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明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学问我不懂,但他却对我们这些喜欢在晚上喝酒的人感兴趣,然而他又不喝酒,他只是喜欢听我们闲聊,偶尔插上两句,明的历史是辉煌的:大学四年到研究生一直拿着大奖,可以说他是校园里少有的富翁,明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没有人见过明大喜大悲过,明就像一个小行星有规律地按自己的节奏运行,明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他总是喜欢用数学的方法去求解生活中的各类问题:例如对于友谊他总是说三角形中两边的和大于第三边;对于爱情他说那是系统的非加和性。总之很久了,他一直这样生活着,而我也在用我的方式理解他,明的英语特别好,在我离开的时候,明的托福成绩下来了:634分,他告诉我去加拿大的手续快办完了,也许此刻他正在用他的数学去解读加拿大的冰天雪地呢?我一直想知道明是否也有心情不好的日子,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明的生活,也许有些事情是无法说清的,是否一生中总有某些东西是使我们坚持下去的理由,我不知道,一个诗人曾写到:“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我的光阴里/一直坐进我的暮年”(扶桑,《我看见一个少女》)也许爱情是让一个人坚持下去的理由,但明又靠什么去把生活坚持下去的呢?(他们系里的许多女孩子背后议论说:明不象男人,显然爱情不是明坚持的理由。据说曾有一个女孩子曾经坦率地追求明,明告诉那个女孩子:我很欣赏你的眼光,但你不了解我的眼光,我们两个之间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后来有人传出那个女孩子的誓言:这辈子嫁给学什么专业的都可以,就是不嫁学数学的。)是那些对他来说如情人一般的数学符号吗?明没有说起过,但又有谁知道在漫长的坚持背后又隐藏了多少无法言说的心绪。明每天如行星运行般的生活让我感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怖,记得我曾要求明发一次火,让我们大家看看,明平静而坚决地拒绝了我的盛情邀请。
        所有人的日子都一样:都得为了生存学会坚持。到了新的学校,生活依旧平淡,每日忙忙碌碌,在这种平淡中,许多年少时的梦想变得日渐模糊,我知道我的青春正被一种叫做时间的虫子慢慢地蚕食着,在静静的夜晚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校园里依旧鲜花盛开,一张张年轻的面容上写满了我们也曾经拥有过的叫做理想的东西,但这里面还有多少可以被称作是真实的,当人们以庄严的名义去书写历史的时候,其实许多东西对个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赖以拥有的也只剩下驱使我们前行的、源自内心的对生命的坚持,就如同按部就班的明,有节奏地生活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带有个人特点的坚持呢?忍受多年清贫的生活,把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数年来一路唱下去,而不厌倦,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有一次我问羽:学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感到很累?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脸虔诚地望着遥远天边缓缓飘来的云和那片令人感到震撼的空旷,其实他已经告诉了我答案。在远方,也许总是很吸引人,因为没有人知道远方有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又何尝不在远方呢,现代人已经渐渐地忘却了对远方的向往,一切都是实在的(在场),爱情和财富、金钱和权力正在进行一场秘密的交易,远方留给了那些不合时宜的人,也许我们在现实中真的已经无处可去,寻找通往远方的列车永远是不合时宜的人的最后的选择,而正是这种向往才是我们永远让自己坚持下去的理由。
        去年暑假,我领孩子去公园玩,突然她问我:“爸爸,那树上一串串紫色的花叫什么?”我告诉她:这是百日红。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坚持的另一层含义:对平凡的捍卫——用自己的方式。


作者简介:
李 侠,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博士后研究人员,发表学术论文20多篇。

                              2003年9月11日于复旦大学宿舍。